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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強者的權力

所屬書籍: 地鐵2033

天花板被熏得很黑,沒有一絲粉刷過的白色的痕迹。阿爾喬姆獃獃地望著天花板,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裡。

“你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驅散了他的思緒,他腦海中呈現出昨天的畫面。對他來說,一切是那麼不真實,那麼模糊,像隔著濃重的霧。一場睡夢隔斷了他對現實的記憶。

“晚上好,”阿爾喬姆對這個發現他的男人說。他坐在火爐旁,阿爾喬姆可以透過火苗看到他。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很奇怪他能看到這個男人的臉。

“現在我們可以互相作個自我介紹,像生活在你周圍的人們一樣,我有一個普通的名字。它特別長,而且不能說明我什麼。我是成吉思汗最近的轉世,你可以稱呼我為可汗。這個名字短些。”

“成吉思汗?”阿爾喬姆疑惑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不相信什麼轉世。

“我的朋友!”就好像被冒犯了一樣,可汗反駁他說,“你不必用懷疑的眼光盯著我。我也曾以更易接受的形式轉世過許多其他人物,但是成吉思汗是其中最了不起的,儘管這事很不幸,我想不起來那時的任何事情。”

“那麼,為什麼用可汗,而不用成吉思呢?”阿爾喬姆追問道,“畢竟可汗不是一個姓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只是一種職位稱謂。”

“名字並不能提供什麼必要的參考信息,也不用解釋誰是成吉思艾特馬托夫。”這個夥計不情願且讓人費解地說,“再者,我認為我沒有義務向人解釋我名字的淵源。你叫什麼名字呢?”

阿爾喬姆回答道:“我叫阿爾喬姆,我不知道我前世是誰,也許我那時也很有名。”

可汗說:“很高興見到你。”顯然對他的回答很滿意。他又接著說:“我希望你會同我一起用餐。”他將一個磨損了的金屬水壺擱到火上——正如他們在全俄展覽館站巡邏時遇到的人們那樣。

阿爾喬姆站起來,將手伸進他的帆布背包,拿出一根香腸。覽館站回來的路他用摺疊刀將它切成幾片,放在帆布背包里掏出來的一塊破布上。

“吃吧。”他遞給新結識的朋友,“就著茶吃。”

阿爾喬姆辨認出,可汗的茶是全俄展覽館站的茶,抿了一口搪瓷杯中的茶水,他開始默默回憶起前天的事情來。這裡的主人顯然也在想些什麼,他並不打擾阿爾喬姆。

從破裂管子里出來的衝擊著世界的瘋狂力量彷彿對全世界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影響。對於阿爾喬姆來說,這只是讓人無法集中精力的喧鬧和擾亂你思想的噪音,但是波旁無法承受這樣激烈的衝擊而死去了。阿爾喬姆沒想到噪音可以殺人,否則他不會同意進入和平大道站與蘇哈列夫站之間的黑色隧道。

這次噪音是悄悄來臨的,它首先鈍化了人的感觀。阿爾喬姆不確定是否正常的聲音都被消除了,噪音本身也無法確切地聽到,但是它卻阻斷了人的思緒。繼而,兩個人脆弱的神經被擊垮。最終,噪音發出了致命的一擊。

儘管他曾經讀過許多天啟預言,為什麼波旁後來突然開始用他不懂的詞語講話?噪音似乎更深刻地影響了波旁,他彷彿被施了魔法而顯得特別地陶醉。阿爾喬姆一直在儘力沒話找話說,去打破兩個人之間的沉默,他知道,他們不能沉默,必須要不停地講話。但是他想不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很讓人頭疼……

他想丟掉所有超出他的認識能力以外的事情,將其全部忘記。不能總想這些。在全俄展覽館站的那些年,他總聽到這些故事,而過去他總認為他所聽到的這些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發生。阿爾喬姆搖搖頭,看看四周。

同樣令人窒息的昏黃的微光充斥著這個空間。阿爾喬姆想,或許這裡不曾有過光亮?當燃料用光的時候,這裡就是永遠的黑暗了。由於沒有人管理,隧道進口處的鐘錶早已停止了運轉。阿爾喬姆突然想起可汗剛剛對他說的是“晚安”,可是根據他的計算,現在應該是早晨或中午了。

他將信將疑地問道:“現在真是晚上嗎?”

可汗憂傷地回答:“對於我來說,是晚上。”

“什麼意思?”阿爾喬姆不明白。

“阿爾喬姆,你看,很明顯你來自一個鐘錶正常運行、人們都看錶的地方,比較你手錶上的時間與隧道進口處的紅色數字。對於你來說,像光一樣,每個人的時間都一樣。但是,這裡正好相反:人們之間是不同的。沒有人必須保證所有在這裡生活的人們都獲得光。跟任何一個來這裡的人,向他們建議用點光,他們都會覺得荒謬。需要光的人們必須自己將光帶到這裡來。對於時間,也一樣:誰需要知道時間,誰怕時間上的混亂,他必須帶來他自己的時間。在這裡,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時間,每個人的時間都根據他們的打算而不同。但是這些都是正確的。每個人都確信他自己的時間,並根據它的節奏安排他們的生活。對於我來說,現在是晚上。對於你來說,是清晨——還是什麼?人們跟你一樣在專心積攢用于思考的時間,打個比方,這就像古人把煤渣重新丟入火裡面,希望它像紅炭一樣重燃。但是有些人丟棄了他們的煤渣,或是煤渣丟棄他們。你知道,在地鐵里無論如何都是黑夜一般,苦苦追尋時間是毫無意義的事。顛覆你的時間,你會看到時間是如何變幻的——這很有意思。它在改變——而你卻感受不到它。它被人為地停止下來,分成小時、分鐘和秒,而時間就像水銀,分散它,它又會聚合在一起,再重新尋回它的統一性和不確定性。人們馴服它,將它束縛到懷錶或手錶中。對於用鏈子來掌握時間的人,時間同樣地度過。但是若盡量給它自由,你會感受到:不同人度過著不同的時間。對於有些人來說,它很慢甚至停滯,可以以香煙的吸入和呼出計算;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它飛馳而過,他們只能用前世今世來計算它。你覺得現在是上午?很可能你是對的:大概有25%的可能性。儘管你的這個上午對時間本身並沒有意義,它只在地面上存在,而那裡已不再有生命。無論如何,那裡已沒有了人。上面發生的事情對不曾到過那裡的人有價值嗎?沒有。所以,當我對你說“晚上好”時,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回答“早上好”。在這一站沒有時間,但我有一種奇怪的計算方式:我在倒數,這是第419天。”

他沉默了,品著他的熱茶。阿爾喬姆想起全俄展覽館站的鐘錶,它被視為神聖的東西。他覺得這很有趣。如果得知時間不存在或已經丟失了,當局會很吃驚的!可汗的一番話卻使阿爾喬姆在他成長的道路上獲得了新的思考,他感到驚奇又有趣。

“他們說在過去,當火車運行時,他們會在車廂內廣播‘關門請小心。下一站是某某站,下一個站台將會出現在你的左側或右側’”,阿爾喬姆問:“那是真的嗎?”

“你覺得很奇怪嗎?”可汗抬起眉頭。

“他們怎麼知道站台在哪一側?如果我從南向北行駛,站台在右側。如果我從北向南行駛,它則在左側。如果我沒記錯,車上的座位背向車壁。那麼,對於乘客來說,站台應在前方或後方。他們有一半在同一側,而另一半正好在另一側,他們視角恰好相反。”

“你是對的”,可汗恭敬地回答,“基本上,司機只是針對他自己說的。他們位於最前面的駕駛室,對於他們來說,右側是絕對的右側,左側是絕對的左側。他們必須站在他們自己的角度說話。所以,原則上等於他們什麼也沒說。但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常聽到這些,習慣了,也就不去考慮它的對錯了。”

過了一會兒,可汗說:“你答應要告訴我你的朋友怎麼了。”

阿爾喬姆停頓了一會兒,考慮該不該告訴這個男人有關波旁死亡的詭秘情形、在過去二十四個小時里聽到的兩次噪音及他在聽到隧道的旋律時遭受的折磨和產生的混亂的想法……他覺得,如果有人值得他對其傾訴這一切,那就是這個自認為是成吉思汗的轉世、並認為時間不存在的人了。因此,他忽略事件的發生順序,開始稀里糊塗焦急地敘述起他的遭遇來。他強調得更多的是他的感受,而非事件本身。

阿爾喬姆講完之後,可汗輕輕地說:“那噪音正是死者的聲音。”

阿爾喬姆吃了一驚,問:“你說什麼?”

“你聽到了死者的聲音。你說開始你聽到了低語或沙沙聲?那就是那些死去的人們的聲音啊!”

“哪些死者?”阿爾喬姆不太明白。

“從一開始起就死在地鐵里的那些人們。這也大體可以用來說明為什麼我是成吉思汗最近的轉世。不會再有其他人的轉世了。我的朋友,每個人都走到了他們的終點。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現在人類做得太過分了。沒了天堂,也沒了地獄,當然,也沒有了痛苦的煉獄。那麼,也不再有避難所。當靈魂脫離肉體——我希望你至少相信不朽的靈魂,靈魂的存在就像這個水壺一樣真實!

不管怎麼說,我們無處可去的靈魂都不願意放棄自己的肉體。我們人類摧毀了天堂和地獄。現在,我們又在這個人死後靈魂停留的地方生活。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你會死去,但你飽受煎熬的靈魂不會再轉世。因為沒有了天堂,你的靈魂得不到片刻平靜和安寧。於是,你註定要永遠停留在你終身生活的地方,停留在地鐵里。或許我無法給你確切的解釋,但我確實知道一件事:在我們的世界裡,人死後的靈魂待在地鐵里……它們在這些地下隧道的門拱下擁擠穿梭,直到時間的終點,因為它們無處可去。地鐵將物質生活和另一個世界的末端相結合。現在,伊甸園和地獄都在這裡,它們混在一起。我們生活在死者的靈魂中間,他們圍成一個完整的圓——其中有被車壓死的、槍擊致死的、窒息而死的、燒死的、被怪物吃掉的或其他情形下離奇死亡的,而生者對這一切絲毫不知,也無法想像。很久前,我努力想弄明白他們去了哪裡,為什麼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為什麼你感受不到一絲光亮或黑暗處透出的冷風……你聽說過隧道恐懼症嗎?我以前認為死者是在盲目地跟著我們穿越隧道,一步緊跟一步。當我們回頭去看,他們就迅速躲進黑暗裡。肉眼完全沒用,你用它們是看不到死者的。但是你的焦躁不安、豎起的毛髮和身上感知的寒意,就證明了這些觀察不到的跟隨者的存在。我以前是這麼認為的。但是現在,你的故事又告訴我更多。以某種方式,他們進入了管道、進入交通線路……很久以前,在我父親甚至我祖父出生以前,位於我們上面的死亡之城有條小河。居住在那裡的人們知道如何截住這條河、如何將它引入今天的地下管道里。看來是有人將冥河引入並埋進了這些管道里了……你的朋友說的不是他自己的話——不是,那不是他。那是死者的聲音。他們借你朋友的口說出了他們的話。然後,他們吞噬了他。”

阿爾喬姆盯著可汗,在聽完他這麼一大段獨白後,他無法將視線從這個男人臉上收回來。模糊的陰鬱掠過可汗的臉,他的眼睛發著光……在故事的結尾,阿爾喬姆幾乎確信可汗瘋了,管道里的聲音也一定對他說過些什麼。儘管可汗從死亡那裡救出了他且對他很友好,但想到要與可汗在一起阿爾喬姆便感到不舒服、不痛快。他需要想清楚如何在充滿邪惡氣息的地鐵隧道里繼續前行,從蘇哈列夫站走到屠格涅夫站,然後走得更遠。

“所以,得請你原諒我的小謊言,”停了一會兒,可汗又說,“你朋友的靈魂沒有去往創造者那裡,他不會轉世,也不會以新的形式回來。他加入了那些不幸者的隊伍,與他們一起待在管道里了。”

這些話讓阿爾喬姆想起,他曾打算回去將波旁的屍體帶到車站。波旁說過,他在這裡有朋友。如果他們成功抵達,他們將送阿爾喬姆回去。於是,他想起了波旁的帆布背包,阿爾喬姆還沒打開過它。裡面除了波旁給阿爾喬姆的機關槍的子彈,應該還有其他有用的東西。

但是,想到要打開它,阿爾喬姆感到一絲恐懼,阿爾喬姆開始有點迷信了。他決定打開一點點,只看一眼,而不動任何東西。

“你不用怕他,”彷彿可汗感覺到了他的不安,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對阿爾喬姆說,“這東西是你的了。”

阿爾喬姆小聲說:“我想這是掠奪。”

“你不必害怕懲罰,他不會轉世的。”可汗沒答阿爾喬姆的話,但卻是阿爾喬姆腦子裡想的。“我想當他們進入管道,死者便沒有了自我,成為了整體的一部分。他們的意願融入了其他死者的意願,理性便喪失了。不再有個體。但如果你怕生者而非死者……那麼,將這個包拖到車站中間,將其中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就沒人指責你偷竊了,你的良知也就乾淨了。但是你一直都想救這個人,他會感激你的。那麼這麼想,這個包是你為他做事的報酬。”

他自信而又堅定的話語使阿爾喬姆有勇氣將手伸入袋內,他開始將包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在防水布上,以便在火光中看清它們。除了他將槍交給阿爾喬姆時摳出來的兩顆子彈外,還有另外四顆備用子彈。奇怪的是,一個商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兵器裝備?阿爾喬姆小心地包好其中五顆子彈,放進帆布包內,並將另一顆放在波旁給他的那把卡拉什尼科夫槍中。武器處於良好狀態:整個上了油且保護得很好。鎖定流暢,但保險機比較遲鈍、僵硬,這表明它是一把新槍。握在他手中很適合,槍桿也打磨得很光。這個武器能夠賦予人信賴、冷靜和信心。阿爾喬姆立即決定,如果他要從波旁那裡拿件東西,那就是這把槍。

波旁為阿爾喬姆的“勞動”而許諾給他的機關槍子彈沒在這裡,他想不出波旁曾打算如何支付報酬,或許波旁從未真心想過要償付他,而是想在通過最危險的部分後朝自己腦後開一槍,並將他扔入通風井內,然後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如果有人問起阿爾喬姆,他會有許多種回答:任何可能發生在地鐵和井裡的事情都容易取信聽眾。於是,阿爾喬姆認可了自己的想法。

除了各種破布,一張標註著只有它的主人方能理解的標註地鐵地圖和100克雜草,他還在背包里找到了幾片裝在塑料袋中的熏肉和一個筆記本。阿爾喬姆沒有看筆記本,且對背包內的其他東西感到失望。在他靈魂深處,他想找到些神秘的或是珍貴的東西——也就是有可能說明波旁決意通過隧道去蘇哈列夫站的原因的東西。他想波旁可能是一個通信員或走私販子之類的。這至少能解釋他為什麼付出任何代價都執意要通過這該死的隧道和為什麼同意要慷慨付出。但是,在拉出最後一對麻布條後,背包里什麼也沒有了,阿爾喬姆認為他堅持這樣做一定另有原因。至於波旁去蘇哈列夫站做什麼,阿爾喬姆想了好久,可他仍沒能想出任何有道理的原因。

然後,他想起那個可憐的人被丟在了隧道中間,留給了老鼠們。儘管他打算回去收屍,而事實上,他只是想給這個商人留下最後的尊嚴。至於如何處理屍體,燒掉它?那你需要有堅強的意志,肉被燒了的刺鼻臭味和燒毛髮時冒的煙會瀰漫在隧道里,而且隨後,他肯定難免悲傷。將屍體拖到車站肯定會很沉重並很恐怖。用手腕將一個你認為活著的人拖動是一回事,你不考慮他已經沒了呼吸和脈搏。但拖動屍體是另一碼事。那麼怎麼辦呢?就像波旁在對他的償付上向他撒了謊一樣,他也可以對這個傢伙就車站的事撒個謊。可是,若將屍體拖到這裡,也許阿爾喬姆的境況會更糟。

思考許久後阿爾喬姆問可汗:“那麼你是怎麼處理那些屍體的?”

可汗不回答,卻隨即提出了兩個問題:“我的朋友,你是什麼意思?你是指死者的靈魂還是他們腐爛的屍體?”

阿爾喬姆吼道:“是屍體!”他開始厭煩與這個神叨叨的傢伙談論陰間的事。

“和平大道站到蘇哈列夫站之間有兩條隧道,”可汗說道。阿爾喬姆想,車雙向行駛,因此通常需要兩個隧道。但為什麼波旁明知道有第二個隧道,還選擇這樣的命運呢?是不是第二個隧道更加危險?可汗繼續說:“我告訴了你,但只能你自己去,在這個離我們車站不遠的第二個隧道里,地面深陷,地板塌陷。現在那裡還有條深谷,據當地傳說,曾有一整輛列車掉入了那個深谷。如果你站在深谷的邊上,是無法看到它的真面目的。即便最強光的手電筒也無法照到谷底。所以,很多傻瓜說那是個無底深淵。這個深谷就是我們的墳墓,我們將這裡所有的屍體扔進那裡面。”

想到還要回到可汗救起他的地方,並將鼠噬過的波旁的屍體拖到車站,再拖到第二個隧道的深谷,阿爾喬姆感到很不爽。他盡量說服自己,將屍體扔進深谷與丟在隧道無異,兩者都不能稱為埋葬。但正當他要確信讓一切保持現狀的時候,波旁的臉出現在他的眼前,異常清晰地說:“我已經死了。”阿爾喬姆立刻大汗淋漓。他艱難地站起來,將機槍放在肩上,說:“好吧,我出發了。我答應過他,我們之間有約定的。我必須得這樣做。”拖著發僵的雙腿,他開始走出走廊,走向連接隧道和站台的鐵樓梯。

在沒下樓梯前他就不得不打開手電筒。從樓梯下傳來隆隆聲,阿爾喬姆呆站了一會兒,不想再向前邁一步。一陣強風將腐爛的味道吹到他的臉上,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肌肉都不聽他的使喚。他盡量迫使自己向前邁步。當他征服了他的恐懼感和厭惡感後,他開始繼續前行。有一隻手臂重重地落在他的肩上,他驚叫起來,並猛然轉身。他感到無法呼吸,他明白他已來不及從他的肩上拿下機槍。他沒有時間做什麼了……原來是可汗。

“別害怕。”他對阿爾喬姆說,“我只是試試你。你別去了,你朋友的屍體不在那裡了。”

阿爾喬姆不理解地盯著他。

“當你睡覺的時候,我完成了他的葬禮。你不必再去了,隧道空了。”可汗轉過身,朝拱洞走去。

一塊石頭落地,他一下子輕鬆了,這個年輕人匆忙趕上他,並用感激的聲音問:“你為什麼去做那事,而且不告訴我?是你告訴我說他在隧道里和車站沒有什麼區別。”

“是啊,對於我來說都一樣。”可汗聳聳肩。“但對於你來說,這很重要。我知道你的旅行是有目的的,道路漫長而艱難。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使命。但如果你自己去,你會承受不了。所以,我決定幫助你。”他笑著看看阿爾喬姆。

當他們回到火堆旁,坐在皺巴巴的帆布上,阿爾喬姆忍不住又問:“你說我的使命,什麼意思?我說夢話了?”

“沒有,我的朋友。你睡覺時很安靜。是我自己的夢境中,有一個與我名字部分相同的人告訴我有人需要幫助。它告訴我你會到來,所以當你趴在你朋友屍體旁時,我出去把你帶了回來。”

“什麼?”阿爾喬姆不敢相信地看著他,“我以為是你聽到了槍聲……”

“我聽到槍聲了,這裡有很響的迴音。但是你不會認為每次聽到槍響我都會到隧道中去吧?如果那樣,我會很快並且很不光彩地走到我生命的盡頭。這次可是個例外。”

“那麼與你名字部分相同的人是誰呢?”

“我也沒法告訴你他是誰。我以前沒見過他,也沒與他說過話,但是你認識他。你自己應該明白。我只見到他一次,而且不是在現實生活中,但是我很快感受到他巨大的力量。他命令我去幫助一個從北部隧道來的年輕人,而且你的形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這只是一個夢,但一切彷彿是真的。當我醒來時,我分不清那是夢還是現實。這個充滿力量的人有剃得光亮的腦袋,穿著白色的衣服……你認識他嗎?”

此時,阿爾喬姆震撼了,一切都很清晰。可汗描述的形象在他腦海中十分清晰,與救他的人有部分名字相同……是亨特!可汗,亨……阿爾喬姆有相似的夢境:當他無法決定是否要進行此次行程時,他看到了亨特,亨特穿的不是他在值得紀念的那天在全俄展覽館站里穿的那身黑色長雨衣,而是白色的衣服。

“是的,我知道這個人。”阿爾喬姆答道,他以全新的眼光看著可汗。

“他侵入了我的夢境,我通常不會原諒這樣的事。但因為是他,一切就不同了。”可汗困擾地說,“他同你一樣,也需要我的幫助,但他沒有命令我去那樣做,沒有強加他的意志給我。但更像是他在執意地懇求我。他無法進入並了解別人的思想,他處於艱難中,非常艱難。可是在絕境中他還知道你需要幫助、需要依靠。於是,我去找你了。”

阿爾喬姆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事情一件件浮於他的腦際,又一件件溶解,沒有形成語言,便又直接沉入他大腦深處。他無法言說。這個年輕人良久沒有一句話。這個人真的預先知道他要來嗎?亨特真的通知他了嗎?亨特是活著還是變成了無形的影子了呢?他不得不開始相信可汗所描述的、可怕的、混亂的陰間故事了——但是他更願意相信這個男人瘋了。不過,最重要的是這個人知道他面臨的任務——他稱它為“使命”。也許他自己都花了好長時間才明白它是什麼,但他知道它的重要性和沉甸甸的分量。

“你要去哪裡?”可汗輕輕地問阿爾喬姆,他冷靜地看著他的眼睛,彷彿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告訴我你去哪裡。如果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會幫你走完達到你目標的下一步。是他請求我這樣做的。”

“大都會站,”阿爾喬姆說,“我要去大都會站。”

“那你打算如何從這個荒蕪的車站去那裡?”可汗問,“我的朋友,當初你應該從和平大道站去5號地鐵環線,再去庫爾斯克或基輔。”

“漢莎在那裡。在那裡,沒有我認識的人。所以,我沒法通過那裡。無論如何,我現在不能重返和平大道站,我擔心我無力再走一遍那個隧道。我打算去屠格涅夫站。我查看過一張舊地圖,上面顯示這裡有一條路到達斯萊頓斯卡布拉。在那裡有一個建了一半的隧道,通過它可以到達特魯布納。”阿爾喬姆將焦黑的地圖拿出來。“那裡有一條小路,經過它從特魯布納到達特斯懷特那布拉。我在地圖上看到的。如果一切正常的話,從那裡可以直接到達大都會站。”

“不行。”可汗搖搖頭,失望地說,“你無法通過那條路到達大都會站的。這張地圖是不正確的,那是他們在開工前印製的。上面是從未建成的地鐵線和坍塌的車站,那裡埋葬著無數無辜的人們。對於這些路途中潛在的危險和不可能完成的行程,他們卻隻字未提。你的地圖像一個愚蠢無知的三歲孩童。把它給我。”他伸出他的手。

阿爾喬姆順從地將這張紙遞給他。可汗立即將它團成一團並丟進火里。阿爾喬姆覺得這樣有些過分,但還是決定不發火。可汗說:“現在,把你在你朋友背包里找到的那張地圖給我。”

阿爾喬姆在他的物品里找了找,找到了那張地圖。他並不著急把它給可汗,他在擔心這張地圖也會被投進火里。他不想沒有任何地圖的指導。可汗注意到了他的不安,安慰他說:“我不會那麼做的,別擔心。而且請相信我,我不會無緣無故地做任何事。你或許覺得我的某些行為沒有道理且有些瘋狂。但其實是有道可汗用嘶啞的聲音說:“它很重。”阿爾喬姆將注意力轉移到可汗握著卡片的手掌上。地圖像有一公斤重一樣,突然掉到了地上。剛剛,阿爾喬姆拿著它並沒有覺得重,紙就是紙。

“這張地圖比你那張好多了。”可汗說,“它包括的知識讓我無法相信它是屬於與你同行的人的。上面這些記號蘊藏了很多信息。它有它自己的故事……”他的話開始不連貫了。

阿爾喬姆抬眼觀望可汗,可汗的額頭布滿了皺紋,將要熄滅的火在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他的臉變化很大,阿爾喬姆有些害怕,甚至想儘快離開車站,去什麼地方都行,哪怕是他想方設法逃離的那個可怕的地道。

“把它給我。”可汗不是在要求,而是在命令。“我再給你另一張,它們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同之處,我可以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他繼續說。

“拿著它吧,它是你的。”不屑地說。

可汗猛然離開了火邊,他的臉便回到了陰影中。阿爾喬姆猜想,他在儘力克制自己,不讓他看到他內心的掙扎。

“我的朋友,你看。”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有些脆弱和優柔寡斷,不再像之前那樣有力。“那不是一張地圖。我的意思是說它不僅僅是一張地圖,它是地鐵導航圖。拿著這張地圖的人可在兩天內穿越整個地鐵,因為這張地圖是……活的。它自己會告訴你去哪裡,如何去。如果有危險,它會警告你……就是說,它會引導你。所以稱它為導航圖。”可汗再次靠近火旁,“我聽說過它們。在地鐵系統中有一些,但這可能是最後一個了。它是這個沒落時代里最強大的魔法師之一的財產。”

“在地鐵最深處的那個人?”阿爾喬姆決定向可汗顯示下他的知識,但立即停止了。因為可汗的臉變得陰沉起來。

“你不知道的事情別亂講!你不知道地鐵最深處發生了什麼——即使是我,也只知道一小部分。上帝不允許我們知道的。但我發誓,這裡發生的一切與你朋友所說的完全不同。不要重複別人無聊的暇想,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而且它與導航圖無關。”

“那麼,無論如何,”阿爾喬姆趕緊認同他,他不想放過任何轉移到安全話題的機會。“你可以保存這個導航。畢竟,我不知道怎麼用它。很感激你救了我,即使給你這個導航也無法報答你。”

“那倒是真的。”可汗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他的聲音再次變得柔和。“你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怎麼用它的。如果你把它給我,我們就互不相欠了。我有一張普通的地鐵地圖,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將導航上的標識全部抄到上面,你就可以用它了。然後……”他在他的包中摸索著。“我可以給你這件東西。”他拿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手電筒。“它不需要電池。你只需用你的手指按這兩個旋鈕,它們就會發光。當然,它不是太亮。但在某些情況下,它的光束會比大都會站的汞燈還亮……它救過我很多次,我也希望它能證明自己是有用的。拿著,它是你的了。拿著,拿著吧,無論如何這個交易不公平——是我欠你而不是你欠我。”

在阿爾喬姆看來,這個交換對自己很有利。既然他對這些神秘力量一無所知,那要一個有魔力的地圖做什麼?最終他肯定會丟掉它的。

“現在,我告訴你,你所規劃的那個路線只會將你帶到死亡的深淵。”

可汗重新拾起被打斷的話題,小心翼翼地拿著那張地圖。“給你,拿著我的舊地圖並按它行事。”他遞過來一張印在口袋大小的日曆背面的小地圖。“你說要從蘇哈列夫站到斯萊頓斯卡布拉站?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個車站的可怕性和從這裡到中國城有多麼遙遠。”

“有人告訴我不能單獨去那裡,結隊還比較安全。我打算首先結隊行到屠格涅夫站,然後離開他們轉程——他們不會跟著我的……”阿爾喬姆回答道,他感到模糊的思想開始攪亂他的大腦。

“那裡沒有轉換線路的途徑,拱洞已被封死。你不知道嗎?”

他怎麼忘了呢!當然,他聽說過這件事,但他將這件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紅軍懼怕那裡的魔鬼,便將通往屠格涅夫站的路堵上了。

“但是有其他轉線通道嗎?”他小心地問。

“沒有,地圖上沒有顯示。實際上所建的路不是從屠格涅夫站開始的。即便這條路真的存在,我不確定你是否有足夠的勇氣與隊伍分開單獨去那裡。特別是在你等待商隊時聽到有關那個地方最近的流言後,你還敢不敢去。”

阿爾喬姆端詳著那個小日曆沮喪地問:“那我該怎麼辦?”

“可以去中國城。如今,那是個奇妙的車站,沒人管的地方——在那裡,至少你不會像你朋友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屠格涅夫站的話就會發生……從中國城,你看。”他用手指著地圖,“到普希金卡亞只有兩站地,走一段路到契科夫站,再經過一段路就到大都會站了。這樣比你計劃的路程就短多了。”

阿爾喬姆動了動嘴唇,他在數要路過的站數和隧道條數。很明顯,可汗建議的線路更短且危險比較小,為什麼阿爾喬姆自己沒想到呢。看來沒有其他選擇了。

“你是對的,”阿爾喬姆說,“那商隊多長時間出發一次?”

“不是經常有商隊出發的。有個小麻煩:要進入通往中國城的南部隧道,你必須從我們小站的北邊。”可汗指著讓阿爾喬姆險些喪命的隧道說,“上一個商隊應在不久前已出發了,我們只能希望下一個商隊能早點過來。同那些人打聽一下吧,但不要說太多。裡面有幾個罪犯,他們是不值得信任的……”稍加思索後他又說,“好吧,我和你一起去,以免你做蠢事。”

阿爾喬姆準備背上他的背包,可汗打個手勢阻止了他:“別擔心你的東西。人們很怕我,甚至沒有人敢偷看我的住所。你來了這裡,就受我的保護。”

阿爾喬姆將背包放在火堆旁,但他帶上了他的機槍,他不想與他新得到的財產分開。他趕上可汗,可汗正在朝著對面廳里的火堆走去。他注意到那些營養不良的、包裹在發臭的碎布里的流浪者們真的是畏懼可汗,當他倆經過時,那些人都四散跑了。阿爾喬姆很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經過第一堆火,可汗沒有停下。那是個很小的火堆。在它旁邊,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相互依靠著,他們正悄悄地用一種阿爾喬姆聽不懂的語言交談著。而後,他們的交談聲消失了,阿爾喬姆無法再聽到他們說話。好奇之下,他轉過頭,忍不住看了這兩個人一眼。

現在他走到一個明亮的大火堆前,周圍聚集了一群像農民的人在暖手。他們震耳的笑聲和嘈雜的爭論聲幾乎撕裂了空氣,阿爾喬姆感到一些害怕,他放慢了腳步。但可汗冷靜自信地朝那些坐著的人們走去,向他們打招呼,並在火邊坐了下來。阿爾喬姆沒辦法,只能學著他的樣子,坐在他的旁邊。“……他在檢查自己,發現在他手上也有同樣的疹子,腋下有什麼東西在膨脹,非常難受。想像一下多可怕,該死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有些人開槍自殺了,還有一些瘋了似地要抱住別人,好像那樣他就不會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有些人跑出5號地鐵環線,跑到隧道里的封閉區以便不感染別人……花樣百出。有個人看到這些情形,問他的醫生:我有沒有辦法別那麼難受?醫生很堅決地告訴他:沒有。這個疹子出現後,就只剩下兩周的生命了。我看到,營長此時悄悄地從槍套中拔出馬卡洛夫槍,以免這個人發狂……”說話的是一個較瘦的老年人,他穿著棉襖,下巴上鬍子拉碴。他灰色的、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周圍的人們,用顫抖的聲音焦慮地向他們講述著這些。

儘管阿爾喬姆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他所講述的情形和這個原本喧鬧的人群突然陷入沉默使他戰慄。他悄悄地問可汗怎麼回事,以分散注意力。

“他說什麼呢?”

“瘟疫。”可汗沉重地回答,“已經開始了。”

這些話讓他想起腐臭的屍體、火葬場的焦味、喪鐘的迴響和手動機車汽笛的哀號。

在全俄展覽館站以及它的四周,從來沒有過傳染病;鼠類這種傳染承載者已被破壞了,且這個站上有幾個很好的醫生。阿爾喬姆剛剛在書上看過這種致命的傳染病。在他小的時候曾目睹過這種病災,那些畫面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記憶里,甚至他童年與之相關的恐懼的夢境至今還在重複著。因此,當他聽到“瘟疫”這個詞的時候,他感到後背發涼甚至有些眩暈。他沒有再向可汗打聽更多,卻特別注意這個穿棉襖的瘦男人講述的故事。

“但是里茲不是那類人,他神志清醒得很。他安靜地站在那裡說:‘給我一些子彈,我要走了。我不能再和你們一起待在這裡了。’我聽到營長鬆了口氣。很明顯,如果那個人病了,即使他是自己人,殺掉他也是必須的事。他們給了他兩號角的子彈。然後,他朝東北方走去,走出阿衛阿莫托。我們再沒有見過他。但是營長問醫生,多久病會發作。醫生說潛伏期是一周,如果接觸它後一周沒有反應,那麼你就沒被感染。因此,營長決定:我們離開車站,在隔離區待一周,看看結果如何。我們不能在5號地鐵環線內——如果感染了5號地鐵環線內的人,整個地鐵系統的人們就都完了。因此,我們離開了一周的時間。

我們甚至遠離彼此——因為我們也不知道誰已經感染了。有另一個人,因為他愛喝酒,我們都叫他杯子。因為他曾經與里茲一起居住過,每個人都離他遠遠的。每當他走近一個人,那個人就會跑到車站的另一頭。有些人甚至用槍口指著他,讓他離開。他杯子里沒水喝了的時候,那些人會分給他一點兒——他們將水放在地板上,然後走開,沒有人肯靠近他。一周後,他失蹤了。人們說法不一,有些人甚至說他被野獸叼走了。但是隧道里很安靜也很乾凈。我認為可能是他發現自己長了疹子,腋下也感到疼痛。所以,他走了。之後我們隊伍里再沒有人被感染了,我們等了更長一段時間,營長親自檢查了每個人,確定每個人都是健康的。”

阿爾喬姆注意到,儘管他保證後來部隊剩下的每個人都是健康的,故事講述者的周圍還是一下子沒人了。火堆周圍並沒有太大空間,每個人都肩並肩地擠在一起,盡量離他遠遠的。

“兄弟,你來這裡用了很長時間嗎?”一個穿著皮馬甲、鬍子濃厚的人小聲但口齒清晰地問他。

講故事的瘦男人謹慎地看著他回答說:“因為我們從阿衛阿莫托站來,用了約三十天。”

“那麼,我告訴你們一個新聞,在阿衛阿莫托站有瘟疫。那裡有瘟疫——你們聽到了嗎?!漢莎將它封鎖了,同時也封鎖了塔干斯卡亞站和庫爾斯克站。他們把它叫做檢疫期。我在那裡有熟人,漢莎市民們。在通往塔干斯卡亞站和庫爾斯克站的路途中有火焰噴射器,隨時準備燒焦任何進入射程的人,他們還說那是消毒。很顯然,有些人有一周的潛伏期,另一些人的潛伏期更長些。所以,你顯然會將傳染病帶過來。”他用低沉而有敵意的聲音作了此總結。

“什麼?拜託,兄弟,我是健康的!你自己看看!”這個瘦小的男人從他的位置上站起來,驚慌地脫掉他的棉襖,露出髒兮兮的身體。他很著急,很怕人們不相信他。

氣氛更緊張了。沒有一個人敢待在這個瘦男人的附近,他們都擠到了火堆的另一旁。人們不安地議論著。阿爾喬姆聽到某處有輕輕的叮噹聲,他疑心重重地看著可汗,將他的槍從肩上拿下,打開保險,隨時準備開火。可汗雖然保持沉默,但用手勢制止了他。然後,他迅速地站起來,拉著阿爾喬姆悄悄離開火旁。走了約十步,他才停下來,回頭去看正在發生的事。

在火的光亮下,可以看到那遭到懷疑的瘦子麻利又緊張的動作,彷彿在跳著原始而野蠻的舞蹈。人群安靜下來了,可他依然在這不祥的安靜中手忙腳亂。最後,他脫掉了他的內衣,他勝利了一般地呼喊著:“看!看吶!我是乾淨的!什麼也沒有!我是健康的!”

穿皮馬甲的鬍子男人從火中抽出一塊板,板一端的火是燃燒著的。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瘦男人,厭惡地盯著他。由於骯髒和分泌的油脂的原因,這個過於能說會道的傢伙的皮膚顯得又黑又亮。大鬍子男人沒看到疹子,仔細檢查完全身後,他命令瘦子:“抬起你的胳膊!”

這個不幸的人迅速地將手臂舉起來,在火堆另一旁的人們都可以看清楚他腋下茁壯健康的毛髮。大鬍子男人靠近他時,捂住了自己的鼻子,異常仔細地查找發炎性淋巴腺腫的痕迹。但他沒找到任何瘟疫的癥狀。

“我是健康的!健康的!你們現在相信了嗎?”這個瘦小的男人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喊著。

人群中發出些不友善的低語。考慮到整體情緒,而且處於不願接收這樣的傢伙的原因,那個矮胖男人說:“好吧。即使你是健康的也沒用!”

“為什麼沒用?”瘦男人後退了幾步,一下子露出失望的頹廢神情。

“對,你或許沒得病,或許你有免疫力。但你仍有可能攜帶病毒,你接觸那個裡茲了對嗎?你們在同一個部隊?你同他講話了?給他水了?和他握手了是嗎?你肯定握他手了。兄弟,別撒謊。”

“那又怎麼樣,我握他手了又怎麼樣?我沒得病……”這個男人茫然地回答。

人群的注目困擾著他,使他感到無力。

“所以,兄弟,你肯定被感染了。很遺憾我們不能冒這個險。對疾病有預防能力的這位兄弟,你明白了嗎?”鬍子男人解開他馬甲的扣子,他配帶著褐色的槍套。很多人都支持他,火旁的人群里傳來更多扳動槍的聲音。

“朋友!我是健康的!我沒病!看,看呢!”瘦男人再次舉起他的雙臂。但這次,每個人都露出不認同他的厭惡而輕蔑的神色。

矮胖男人從槍套中拿出手槍,用它指著這個不明白狀況、還在不斷解釋他自己健康的男人。這個男人將他來不及穿上的棉襖抱在胸前,天很涼,他開始有些冷了。

這時,阿爾喬姆看不下去了。他按著槍的扳機走向人群。他的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塞住了,他的喉嚨也被抓住了,他發不出聲音來。是這個瘦子空洞又絕望的眼神、毫無意識的某些東西和他機械化語無倫次了的言語鉤住了阿爾喬姆,拖著他前進。他不清楚他下一步要做什麼,可這會兒他的肩上多了一隻手,天啊,多麼有力的手啊!

可汗輕輕地命令他:“停下來。”阿爾喬姆就僵住了,像屍體一樣僵,他感覺自己的衝動決定被某個人的意志控制了。“你幫不了他。你也會被殺掉或引來憤怒的。你的使命就完不成了。你必須記得自己的使命。”

此時,瘦男人突然哆嗦著、大聲喊著、緊抱著自己的棉襖奔逃到了路上,以超乎尋常的速度衝進了南部隧道的黑暗裡,他像野獸一樣尖叫著。鬍子男人也拚命追趕,努力要打中他的後背。但後者突然停住了,揮了揮手。他們已經很過分了,所有在站台上的人都明白。瘦男人是否知道他跑進哪裡,或許他希望有奇蹟出現,也或許恐懼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了吧。

幾分鐘後,慘痛的哀嚎聲劃破了隧道里可怕的寂靜,他腳步的迴響聲驟然而止,彷彿被人為地關掉了一樣。回聲消失了,這裡又陷入一片寂靜。很奇怪,對於人類的聽覺和推理來說,不正常的是隨之而來的想像,他們彷彿聽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哭聲,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種幻覺。

“我的朋友,當豺們知道它們隊伍中有一隻病了,”可汗說——阿爾喬姆注意到了可汗眼中那種強食弱肉的冷漠光芒的時候,他幾乎要向後倒下去。“而得病的那一隻對於整個豺群們來說是累贅、對於其他豺的健康是威脅,所以群體會殺掉病了的那一隻。它們會把它撕成碎片,撕碎。”他重複著,彷彿他在回味自己所說的話。

“但他們不是豺。”阿爾喬姆最後鼓起勇氣反對可汗,他突然相信這個人就是成吉思汗的轉世。“他們是人!”

“你想讓他們怎麼做?”可汗回擊,“惡化,我們沒有藥品。而且,地鐵里還有這麼多的人。所以……”

阿爾喬姆知道怎麼反駁他,但在這個野蠻的車站裡與唯一保護他的人爭議不合適。正準備聽到反駁的可汗覺得阿爾喬姆放棄了,便轉了話題。

“那麼,現在,當我們的朋友討論傳染病和解決方法的時候,我們得做些什麼。否則,這幾周他們會停滯不前的。儘管在這裡,幾周的時間過得飛快。”

火堆旁的人們激動地討論著剛發生的事情,他們緊張而又悲傷。可怕的陰影籠罩了他們,他們現在決定下一步要怎麼做。但是他們的思想就像迷宮裡的老鼠一樣在不斷地亂繞圈子。他們很無助,彷彿走進了死胡同,無意識地來回衝撞奔跑,卻找不到出口。

“我的朋友們幾乎到了恐慌的程度。”可汗沾沾自喜地說,並微笑著看著阿爾喬姆。“接下來,他們會懷疑他們剛剛私自處死了一個無辜的人,而這樣的行為並不會激勵理性的思考。現在,我們需要對付的不是一個集體,而是一群草包。如果我們想操縱他們的思維,那麼不會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候了!”

看到可汗充滿勝利喜悅的臉,阿爾喬姆感到很不舒服。他盡量以笑臉回應可汗——畢竟可汗想幫助他——但是他的笑容里透著可憐蟲的味道,也沒有說服力。

“現在最重要的是權威和力量。這群人尊重的是力量而不是邏輯的議論。”可汗又說,他點點頭:“一旁看著吧。一天之內,你便可上路。”他一邊說,一邊邁著大步走進了人群中間。

“我們不能待在這裡!”他的聲音響起,人群中的議論聲停了下來。人們小心地聽他說話……可汗的語言是有力量的甚至是催眠式的。他說完第一句話後,每個人都有了危機感。阿爾喬姆猜這下不會有人選擇留在這個車站了。

“他傳染了這裡的空氣!如果我們長時間呼吸這裡的空氣,那可就完了。這裡到處都是病菌,如果我們再留在這裡的話肯定會被感染上的,就會像那些老鼠一樣死去,並腐爛在這個大廳的地板上。沒有人會來幫助我們!我們只能依靠自己,我們必須儘快離開這個充滿了微生物的、惡魔谷般的車站。如果我們現在一起離開,那麼我們不難通過隧道。但是我們得快些!”

人群中傳出嘈雜的贊同聲,但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像阿爾喬姆一樣並不喜歡可汗充滿力量的說教。在可汗隨後的話中,阿爾喬姆擔心可汗繼續談論如何逃脫的建議會使這些人越來越感受到威脅、恐懼、恐慌和希望渺茫。

“你們有幾個人?”

立即有幾個人開始數集合起來的人數——不算阿爾喬姆和可汗,有八個人。

可汗說:“這就是說我們不必再等什麼了!我們有十個人了,可以出發了!”但人們還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繼續說,“收拾你們的東西,我們在一個小時內離開!快點,我們一會兒回到火堆這兒來集合。”“你也要收拾你的東西,”可汗小聲對阿爾喬姆說著,將他拉到小帳篷里,“最重要的是他們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如果我們拖延,他們會追問是否值得離開這裡去切斯蒂.普魯德站。他們中有些人去了相反的方向,有些人沒地方去只好待在這裡。我得帶你去中國城,不然,我真擔心你會迷失方向或忘了你要去哪兒或為什麼要去。”

在可汗捲起帆布並熄滅火堆的時候,阿爾喬姆迅速將波旁的各種物品裝進他的背包里。剛才熱火朝天迅速收拾他們的東西的人們現在沒有定性地來回走動著。有人蹲在火旁,另一個向站台中心的位置徘徊著,還有兩個人在談論著什麼。好像要明白怎麼回事了,阿爾喬姆拉了一下可汗的袖子。

“他們在討論這件事。”阿爾喬姆告訴他。

“哎呀,討論事情是人的天性。”可汗回答道,“即使他們的意志受了壓迫或蠱惑了,他們也忍不住相互討論。人是有社會性的,你也沒法改變什麼。在任何其他情況下,我同意人類行為是神聖的或是進化的必然結果,這也取決於我談話的對象是誰。但這種情形下,事實是他們想法很糟。我年輕的朋友,我們需要干擾他們,將他們的想法引導向最有用的方向。”他做了這樣的總結,同時背起了他巨大的旅行包。火滅了,濃濃的、無形的黑暗從四周圍繞著他們。阿爾喬姆從口袋裡拿出手電筒按了按鈕。手電筒內發出嗡嗡聲,手電筒的燈亮了。亮光不穩定,一閃一閃的。

“繼續,繼續,再按一次,別怕。”可汗鼓勵他,“還能更好些。”

他倆走向其他人的時候,因為這個死氣沉沉的隧道里的人用剛才那點兒時間考慮了一下,所以他們不再那麼贊同可汗的主張了。

健壯的大鬍子男人走上前來。“聽著,兄弟。”他漫不經心地朝阿爾喬姆的同伴說。

儘管沒有看他,阿爾喬姆卻可以感受到可汗驚人的力量,好像這樣放肆的舉動激怒了可汗。阿爾喬姆知道自己最不願看到可汗發怒。可汗持有弱肉強食的概念,在阿爾喬姆看來,他很冷血,不敢想像他發怒的樣子。或許帶著其他人洗蘑菇或沏茶時的平常表情,他就可以殺人。

矮胖男人說:“我們討論過了,認為你的建議就像想讓一場雪崩停下來一樣沒有意義。就拿我自己來說,去中國城根本不方便。別人也反對。謝曼,你說對嗎?”他轉向人群尋求支持。人群中有些人點頭表示贊同,但是顯得很膽怯。“在隧道里的工作開始時,我們大部分人將經和平大道站去漢莎。我們已經燒掉了那瘦子所有的東西,什麼也沒留下。不用讓我們顧慮這裡的空氣,這又不是肺部瘟疫。如果我們會被傳染,那麼現在已經被傳染了,再做什麼也都無益了。兄弟,要是待在這裡不會被傳染,你還主張大家離開嗎?”鬍子男人更加不客氣了。

阿爾喬姆被這樣不留餘地的拒絕擊退了,他偷瞟了一眼自己的同伴,馬上感覺這個說話不注意的矮胖子現在要有麻煩了。可汗的眼中彷彿迸發出了橙色的火焰,可以感覺到他的兇狠和力量。這使阿爾喬姆不寒而慄,頭上的毛髮都豎起來了,他幾乎想張開嘴大聲喊叫。

“如果沒有傳染,你們為什麼殺了他?”可汗刻意放輕聲問那矮胖子。

“只不過是為了預防!”矮胖男人粗野地說。

“不,朋友,殺人可不是藥品,而是犯罪。誰給你這樣做的權力?”

“別叫我朋友,我不是你的狗,好嗎?”鬍子男人咆哮說,“我有什麼權力?強者的權力!你聽說過嗎?你肯定沒有……我們也可以這樣對你和你的棄兒!作為預防措施!明白嗎?”之後是阿爾喬姆熟悉的動作,這個男人打開它的馬甲,將手放在槍套上。

在這個鬍子男人打開槍套前,阿爾喬姆已瞄準他。這次,可汗沒有阻止阿爾喬姆。阿爾喬姆沉重地呼吸著,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血液沸騰聲,他腦子裡沒有什麼合不合理的想法。他知道一件事:只要這個鬍子男人再說一句話或再動手槍,他將立刻摳動扳機。阿爾喬姆不想像那個可憐的男人一樣死去:他不想被這個人群撕成碎片。

這個大鬍子男人僵在了原地,目露凶光。然後,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可汗朝前邁了一大步,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說:

“別動。你要麼聽我的,要麼就得死。”

鬍子男人威脅的神氣消失了,他的手無力地垂在了身體兩旁。阿爾喬姆確信是可汗的話嚇怕了這個男人,而不是他的機槍。

“別再說什麼強者的權力,你太弱了,不配說這些。”可汗說。他並沒有卸下那個人的武裝,然後轉向阿爾喬姆。

矮胖男人僵立在那裡,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人們看著可汗想知道他還會說些什麼,看來他已經控制了局面。

“關於剛才被中斷的話題,我認為已達成一致。我們大家將在十五分鐘內離開這兒。”他對阿爾喬姆說,“人類?不,我的朋友,他們是野獸。他們是一群豺。他們是豺,而我是狼。不少車站知道我這個綽號,他們對我可是聞風喪膽。”

阿爾喬姆沉默了,他被親眼所見的這些事情驚呆了,定了定神,最後才明白過來可汗說了些啥。

頓了片刻,可汗又說:“而你是只幼狼。”阿爾喬姆沒有回頭看他,卻聽出了他聲音里有股子令人意外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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